2016年8月29日 星期一

安藝毛利史(第二章/第十三節:誅伐井上黨)



〔十三、誅伐井上黨〕

  在毛利元就與吉川家達成相續契約之後的天文十七年〈1548年〉夏天,大內義隆再次發出征伐備後神邊城主山名理興的命令,並且委任陶隆房為總大將,率領五千餘兵,與安藝國毛利元就、隆元、吉川元春、小早川隆景父子、甲立五龍城主宍戶隆家、頭崎城主平賀隆宗等等部隊合流,為數約八千人,進入備後攻打神邊城。然而神邊城方面防守得宜,大內聯軍未能攻下神邊城,但是在元就的調略下,神邊城被孤立,失陷只是時間問題,因此大內聯軍先行撤離,留下平賀隆宗在陣與山名理興遙相對峙。順帶一提,這是元春首次以吉川家督名義參與的戰役。


  翌年〈天文十八年,1549年〉三月,毛利元就帶同吉川元春和小早川隆景,以及興禪寺住持一同前往山口謁見大內義隆,以答謝大內家對隆元繼任家督,以及對元春、隆景分別繼承吉川、小早川兩家的支持和信任。這一次會面,元就一行人受到高格調款待,見識到繁華不亞於京都的山口公家文化。是次訪問行程元就一行人在山口逗留了約三個月,其中元就代表二十七歲嫡子毛利隆元與大內家訂立婚約,迎娶大內義隆的養女〈大內家臣內藤興盛之女,又因後來與隆元居於吉田郡山城尾崎丸,故此通稱為尾崎局〉為妻;同時,次男吉川元春與大內家首席家老陶隆房結為異姓兄弟。這兩宗契約令毛利和大內兩家之間更加親密,並影響兩家各自的發展。

  毛利隆元和尾崎局的婚禮於同年秋天舉行,元就父子再度前往山口。豪華宴席上一片樂也融融,在背後卻是暗藏殺機。事緣大內義隆在出雲遠征失敗後,一直荒廢武事,又沉迷於京都文化,經常招請公卿文人來到山口研究學問,為此而設宴款待,大費周章,為了應付龐大支出,大內義隆不惜加重地方賦稅,將消費轉嫁到百姓身上,百姓不堪壓迫,於是紛紛離鄉別井,另覓家園;同時義隆寵信右筆〈負責文書工作〉相良武任,屢屢將舉薦於朝廷助其升官,相反義隆對陶隆房等等武斷派重臣卻很冷淡,多少是因為遠征出雲時陶隆房所主張的急進攻擊論不奏效,以致吃了大敗仗,大軍退回周防之後,以陶隆房為首的武斷派隨即失勢;更兼陶隆房與相良武任素有積怨,早已勢成水火。種種原由促使陶隆房決心發動政變,將義隆迫下台〈註1〉

  陶隆房謀反的傳聞甚囂塵上,縱然家臣們再三勸說,但是大內義隆並沒有積極防範。當時便有傳言說,在毛利元就逗留山口期間,陶隆房每晚派人送書信到元就所在的旅館,因此元就必然得悉此事,甚至有說陶隆房發動政變,是出自元就的陰謀。事實上,從《吉川家文書》所收錄的書信記錄裡,有一封於八月二十四日,陶隆房寫給吉川元春的密函,露骨地提到自己跟重臣杉重矩、內藤興盛等人合謀廢掉義隆,擁立義隆嫡子義尊的計劃,希望元春和毛利家能夠給予支援。從這封密函可以看出陶隆房謀反的決心,是勢在必行,大膽的字句亦證明陶隆房對元就父子是如何信任。

  吉川元春作出回應是在翌日〈八月二十五日〉,但是信函落到陶隆房手中卻在九月四日。對於陶隆房的請求,元春並沒有正面答覆,反過來詢問隆房關於笠間修理亮的遺領的處置問題。笠間修理亮的領地古木鄉、志見鄉、戶谷鄉〈現今廣島縣山縣郡豐平町〉就在吉川家領地新庄附近,吉川家要接收這塊空置的領地,便要先經過大內家的同意,因此元春希望先得到隆房的幫助,再行答覆。可是當時陶隆房因受到中傷而被大內義隆疏離,隆房也幫不了忙,於是隆房在翌日〈九月六日〉回信給元春,說明自己不得已的苦況,讓元春自行處置笠間氏遺領的問題,並且鄭重促請元春跟元就商量謀反之事,盡快給予答覆。就在第二天〈九月七日〉,元春收到元就、隆元父子的連署書狀,信裡提到笠間氏的領地,會由毛利家自己來承認,而陶隆房謀反一事,元就、隆元已經同意,請元春也答應向陶隆房作出支援〈《毛利家文書》第四五O條〉。

  如果這說法屬實,那麼毛利元就不但知道內情,而且更是支持謀反的其中一員。而從承認笠間修理亮領地一事,可以看出元就對於與大內家的從屬態度已經出現變化,由贊同陶隆房謀反,直至隆房舉兵之時,元就一直表示支持,而且從沒有向大內義隆告密,可能是意識到大內義隆已經無力回天,註定要成為政變的失敗者。

  如果陶隆房造反成功,那麼毛利家是否應該維持對大內〈陶〉家的從屬身份?如果將來兩家決裂,毛利家是否有力量同時對付大內〈陶〉家和北面的尼子家?事情怎樣發展,當時誰也無法預料,但是元就似乎意識到,以現在毛利家的實力來說,不能同時應付兩邊戰線,尤其毛利家也像其他家族一樣,內部出現派系鬥爭,難以團結一致對付外敵,故此改革內部、集中權力,能夠應付將來的突發狀況,是目前必須要做的事。

  在本章第四節曾經提及到,元就被十五名家老推舉成為新一任家督,這十五名家老裡面,便有五個是井上家的人。井上家的領地位於山縣郡東部和高田郡西北部,介於吉川和毛利之間,原本是個跟毛利家族地位同等的國人領主,在毛利凞元〈毛利元就曾祖父〉時代,兩家結為姻親。後來井上家族為了使惣領家的權力得到集中,便將庶家所有領地收歸惣領直轄,於是那些失去領地的庶家們,為了生計,有些去投靠高橋家,有些投靠毛利家,而井上惣領家後來也一起成為毛利家家臣。井上一族家臣化後,在毛利家內部又逐漸組成以井上家惣領為首的黨派,被泛稱為「井上黨」。毛利幸松丸死後,惣領井上元兼帶頭支持元就繼任家督,由於擁護之功,井上黨在毛利家中的影響力愈來愈大,終成尾大不掉之勢。從孩提時代的元就被後見役井上元盛逐出猿掛城一事,便可見端倪〈請參考本章第一節〉。

  井上家除了掌握住人數上的優勢外,還掌握了財政上的得益。毛利家所在的吉田盆地,是山陰、山陽兩道的交通樞紐,加上石見銀山的開發,大量礦工的日常生活所需吸引到商人前往石見銀山進行貿易,商人來往銀山多數會經過吉田盆地,扼守著交通要道的毛利家則會向這些過路商人徵收所謂「駒足錢」的通行稅,而井上家則被賦予在郡山城下的三日市徵收「駒足錢」的權利。這些徵收得來的駒足錢,全部歸井上家所有。

  儘管說井上一族財雄勢大,對毛利家構成潛在威脅,但是元就始終隱忍不發,因為直到現時為止井上一族仍然是毛利家中的重要軍事力量,所以這些年來還是相安無事;但是以毛利家的長遠發展而言,若要脫離國人領主聯盟形式,建構以自己為頂點的戰國大名式管治制度〈註2〉,至少必須將知行權、地方戶口、山澤資源以及財政收入收歸己有,由自己分配下屬掌管,這需要一套可以上令下達的行政制度才可實行,並且透過對家臣的領地分配,以及重新規定家臣的軍役義務,來取代以往由大內義隆作主的知行模式,確立以自己為頂點的主從關係。井上一族的存在正是這種發展的絆腳石,因為井上黨囂張跋扈,多有不臣之舉〈後述〉,元就若要推行集權則不能置之不理。自從山口一行,元就預料陶隆房將會發動政變,擔心萬一大內義隆倒台,會影響整個中國地區的形勢,且不說遠在出雲蠢蠢欲動的尼子晴久,即使是安藝國內與自己同盟的那些國人領主,也可能會動搖甚至分裂。毛利家必須盡早建立以自己為頂點的地方政權,鞏固自己的權力以應付混亂。

  恰巧在這時候,毛利和井上兩家家臣發生爭執。根據《毛利家文書》「井上眾罪狀書」記錄〈詳見下文〉,當時井上與四郎和毛利一族的光永彥七郎發生爭執,井上向光永動粗,為了平息事件,元就判處二人切腹自盡,井上與四郎非但無視元就的命令,反而夥同同族,將光永彥七郎的父親殺害。這一宗仇殺事件暴露出井上一族對元就苦心建立的權威的無視,以及背後那個讓他們有恃無恐的家族力量。以此為契機,元就下定決心要將井上一族肅清。

  天文十九年〈1550年〉七月十二日,元就使計將井上元有引誘到竹原,並由小早川隆景派人將他殺害;翌日〈七月十三日〉再把井上就兼〈井上元兼長子〉召到郡山城,由桂就延〈桂元澄之弟〉下手殺死,同時派遣桂元澄和福原貞俊率領三百人圍攻井上元兼的屋敷,惡戰之後,井上元兼自盡,終年六十五歲,其親族盡皆伏誅,為數約三十人。

  連續兩日的行動,肅清了井上一族。當中也有倖免於難的井上家人,例如井上元兼的弟弟井上元在是元就的妹婿,後來改名井上元光,事後獲准繼承宗家;又例如井上元兼的父親、當時已達八十八歲高齡的井上光兼,因為元就幼時曾在大方殿陪同下到光兼的屋敷聽僧人唸佛,成為元就誠心向佛的啟蒙老師,而且當多治比猿掛城被其弟井上元盛佔據後,光兼也曾出面要求井上元盛歸還領地。念在這一層關係,元就並沒有向他追究。

  事後毛利元就在寫給尾崎局的信中列陳井上一族的「罪狀」,這封信被收錄在《毛利家文書》第三九八條

  元就兄候興元死去以來、卅余年之間、井上河內守悴家中仕付候習之条々之事
  一、悴評定其外用段付而呼候時、曾テ以不來候事
  一、正月其外相定出仕不仕候事
  一、元就儀不相同、號隱居、陣立供使以下一圓不仕候事、剩給地をハ子孫よハ讓渡候ハて悉皆申付、公儀計稱隱居、奉公不仕候事
  一、段錢、段別、於何事も、申付候事、免角申くり一圓不調候事、付、彼者共之所へハ、傍輩以下もおそ候而,催促等之使よも罷越候者無之候事
  一、城誘其外諸普請等申付候をも、一圓不仕候事
  一、元就領所為代官職申付候而、公領等不調、押妨之事
  一、傍輩所領押領之事
  一、佛神之田畠押領之事
  一、著座之儀、前より上を仕候渡邊よりも上を可仕之由、近年申出シ、押而其分仕候事
  一、內者無理非道之喧嘩をさせ、不論理非、かかせて置候事
    又近年之条々
  一、同名光永四郎右衛門尉子彥七郎申者、井上與三右衛門尉子與四郎申者打擲候、此時、さりとてハ、紋黷候者打擲之上者、與三右衛門尉父子腹、四郎右衛門尉父子をも、不雪耻辱候之間、是腹切ハんと申事つを共、理不入候、彼名字之者共一味同心之、頋悴家之破、今迄延引候、然間、此度光永四郎右衛門尉をも打果候事
  一、柏村三郎兵衛尉申者、為妻敵、井上新右衛門尉申者討候、同妻をも指O候、然處、彼妻敵非當座之儀、年をそこ候事候之間、返報候ハて叶間敷之由、對我賺候之条、不及力、柏村三郎兵衛尉逐電させ、悴家中靜候、既善左衛門尉申候三郎兵衛尉一子之母よて害候之處、如此之非道、不及是非事
  一、井上源五郎內之商人、於市、他所之河原之者喧嘩仕候而、生害候、候處、隆元領所之河原之者、いのこ田申候、地下者候、彼者他所之乞食一味たるとて候、隆元一言不相屆、於城下數多之人數よてかけ、生害させ候、縱源五郎內之商人隆元領所河原之者、直喧嘩仕候而、源五郎商人生害候共、為其返報、上之河原之者生害させハん、隆元一言相屆候てこそ可申付之儀候、剩他所之乞食源五郎商人切相候死候、隆元領所之乞食他所之者一味之姿たるとて、上一言不相屆於城下押かけ誅伐之儀、雅意狼藉、不及是非事
  惣別之趣之条々
  一、彼者共近年之心持、元就隆元事、井上之者共無別儀候置候へハこそ、毛利よてハ、崇候ハんも、崇間敷、各心ままさるへき樣、彼名字之者共、老若共、心底插、折節之言便、不及是非候、誠加樣之申事者、同口よも申間敷事、且無切躰候共、山名殿御內垣屋、赤松殿御內浦上かとのやうの心持、不及是非事
  一、いか民百姓、市町之商賣人迄、彼者共申合候ハぬハ、悴家中之柄難仕趣之事
  一、於悴家中、我等親類其外他名之者共、井上之者緣者緣邊よも申合候をハとりそてて候、さふきをハ、寄身於左右、色々様々せりため候、然間、ちとも分際之者之內よハ、彼眾申合候ハぬハ、五人三人とハ有間敷樣成下候、左候、未來一大事之事
  此等之条々、為根元、或對我等、或對親類被官共、無曲操、無念之儀、不可勝計候、然間、 御屋形樣以御扶助可申付之由、先年以弘中隆兼奉伺候之處、平賀父子引分、頭崎御弓矢出來候、打過候、其後雖伺申候、打續雲州可凌強敵之難事第一仕候付而、免角相過候、此題目、更非一朝一夕之儀候、此由興盛可被仰遣候也
  八月四日

其大意是說:〈一〉對每次進行評定或其他事務而發出的召集命令,總是找藉口不出席。〈二〉正月時分或其他的例行會議都不出席。〈三〉假稱隱居而不出仕。〈四〉扣押段錢、段別錢不上繳。〈五〉不服從普請的命令。〈六〉侵佔大名家的領地。〈七〉侵佔旁輩〈指毛利家臣〉的領地。〈八〉侵佔寺社領地。〈九〉就座之時無理地坐在重臣渡邊氏的上首。〈十〉家來發生爭執,不論誰是誰非都將一同處罰。〈十一〉光永、井上兩家的爭執。〈十二〉柏村、井上兩家的爭執。〈十三〉井上家所用商人與毛利隆元領內的河原之者〈賤民〉爭執,井上家在沒有匯報隆元的情況下,濫用私刑直接殺害河原之者。〈十四〉元就父子與井上一族表面上相安無事,難以了解他們對毛利家是否忠心,但是井上一族不論老少各懷異志,猶如山名家中的垣屋、赤松家的浦上一樣專橫無道,實在令人遺憾。〈十五〉井上一族勢力雄大,領內商人以至鄉間的有力農民都與他們有往來,不能坐視不理。〈十六〉毛利家臣大者與井上一族攀親結緣,小者看其臉色行事,只有極少數家臣不與井上一族來往。

  此外還有一封由元就在同年十月二十三日寫給隆景的書函〈《毛利家文書》第五七六條〉提及到,自從兄長毛利興元死去四十年以來,井上一族橫行無忌,難以駕馭。以元就家督之尊,還要對井上一族的專橫跋扈默默忍受,可想而知井上一族對於毛利家的重要性有多大。

  毛利元就剷除井上黨的血腥行動,的確收到警惕作用:七日後〈七月二十日〉,以福原貞俊為首的二百三十八名家臣聯署一份起請文,提出一些需要嚴格遵守的家規,各種糾紛的判決權和財產、土地擁有等等的裁決權悉歸元就所有,並且表明今後會對毛利家竭盡忠誠,永無二心。值得一提的是,起請文裡稱呼元就為「上樣」,稱呼評定的場合為「公儀」,本來毛利家從屬大內,這種尊敬的稱謂應該用在大內家身上,如今卻用在元就身上,意味著家臣承認元就為獨立於大內家的最高權力者。換個角度說,從前毛利家惣領以及庶家們為了共同生存利益而聚集在一起的政治模式,表面上並沒有改變,但是實際上已經轉化為主從關係,強調上命下從,家臣需對毛利家奉公,而毛利家會因應家臣的功績或者過失行使自己獨有的領地分配權,不需再經過大內家承認;而透過宣誓效忠,元就的權力得到確立,是轉型成為戰國大名的第一步。

  井上黨肅清事件是巧合,但並非偶然,至少在毛利元就父子山口之行歸來後便在籌劃。之所以這樣說,在於元就知道陶隆房的陰謀,應當知道大內與陶勢成水火,這場陰謀一旦實行起來,幾乎是不死不休,若果大內義隆平安無事,等於陶隆房等武斷派被剷除,大內家在地區軍事上便成為弱勢,到時候尼子軍若果南下,可能又有一群國人領主倒戈;相反若果陶隆房政變成功,不管大內義隆是否活命,幾乎可以斷定大內家將會內訌、分裂,毛利家將可乘時而起,甚至以替義隆報仇為名,向陶隆房宣戰。不管陶隆房政變成功與否,若果毛利家內部仍是各自為政,不能團結一致,將沒法應付外敵的挑戰,故此戰國大名化是毛利家發展的必經之路,也是天賜良機,井上黨只有在這樣的情況下才會被肅清,若非得知陶隆房的陰謀,歷史可能會向另一個方向發展了。

  順帶一提,在井上黨事件後,毛利元就成立五奉行制度,委任奉行代替元就管理大小政務,這五名奉行分別是譜代出身的赤川元保、國司元相、粟屋元親,還有擔任元就近習役〈相當於侍從〉的桂元忠和兒玉就忠。這五名奉行分別隸屬隆元〈赤川、國司、粟屋〉和元就〈桂、兒玉〉,往後隨著領土擴張和制度發展需要,陸續增設不同的奉行,相比以往由家督〈大名〉直接管轄被官,現在新設的五奉行制度居中協助家督處理各地繁瑣的政務,減輕元就父子的重擔,而統一的架構,有助於政令的上行下達,提高行政效率。

[附、毛利兩川後記]

  毛利元就剛把井上一族鏟除沒多久,便向隱居於布川的吉川興經下手。

  話說在吉川經世和森脇祐有的斡旋下,毛利元就同意讓元春入主日野山城,繼承吉川家業,但是其中一個條件便是讓吉川興經和他的兒子千法師到自家領內的布川隱居,名義上是隱居,實際上是幽禁,吉川興經父子住在布川的居館內,不能隨意離開,一直受到監視。吉川興經的居館位於山間的偏狹地方,東面有椎村山,北面有三篠川,只有西南面是平地,是個易攻難守的地形,而沿著三篠川往西面方向,則是熊谷信直的居城三入高松城,東北面則是元就所在的吉田郡山城;亦即是說,吉川興經父子的一舉一動,盡在元就掌握之中。

  吉川興經並不甘心受擺佈,據《陰德記》〈註3〉所載,當時興經讓隨從手島兄弟拿著密函周遊諸國,似乎是希望借外力來協助自己恢復勢力,事實上吉川興經在隱居期間曾經修書跟出雲尼子家內通,但是沒有成果。在天文十六年〈1547年〉八月興經前往布川隱居後不久,便流傳著興經謀反的謠言,謠言從何而來,不得而知,很可能是元就自己散佈,旨在製造口實;興經在八月十七日發信予元就,解釋那是子虛烏有的謠言,不足採信。雖然這次謠言事件暫時平息下來,但是不難想像到元就與興經之間已經存在芥蒂。

  《陰德記》亦提到,吉川興經打算將兒子千法師送到山口,讓大內義隆替千法師進行元服禮,假若成事,吉川興經便能夠拉近與大內家的關係;不過在出雲遠征的時候,吉川興經帶頭倒戈,迫使大內義隆全軍撤退,一路上損兵折將,狼狽不堪,因此事後吉川家的領地被沒收,雙方的嫌隙未必能夠輕易冰釋,再加上以吉川興經當前的境況,大內義隆答應為千法師舉行元服禮的機會應該不大。研究安藝吉川家的學者金谷俊則認為,毛利元就自從得知陶隆房的陰謀後,擔心若果陶隆房起事,而自己率兵前往支援的話,吉川興經便會乘虛叛變,為了防範於未然,必需將吉川興經一黨除去,情況就如同井上黨一般。依照他的觀點,興經將千法師送到山口之事未必是真,也許是有人憑空捏造,使出師有名,而這個人極有可能便是元就自己。

  無論如何,毛利元就要將吉川興經一黨剷除,事在必行。天文十九年〈1550年〉九月二十六日,元就派遣使者到布川,向吉川興經說希望能一睹吉川家世代相傳的家寶「三原」太刀,請興經讓家臣手島內藏丞帶來吉田郡山城。手島內藏丞是吉川興經身邊的武勇之士,元就的計劃是,將手島調離興經身邊,再分別襲擊。元就本來安排了家臣粟屋三河守接待手島內藏丞,由家臣遠藤某和江田某負責刺殺,但是將要行事之際被手島察覺,手島於是急忙逃回布川。

  就在當晚,熊谷信直和天野隆重奉元就之命,帶兵三百急襲布川的興經居館。這時候手島內藏丞未歸,吉川興經聞聲只得應戰。元就忌憚興經的勇猛,於是事先收買了興經最寵信的隨從村竹宗藏,答應事成之後給予領地作為獎賞,誘使他把興經的弓弦和太刀弄斷,使他無兵器可用。吉川興經執起斷刀奮戰,力挽狂瀾,萬料不到被村竹宗藏在背後射了一箭,自忖活命無望,於是命人放火燒館,自己則拼盡力氣反擊,戰死當場。他的兒子千法師被乳娘救走,逃往椎村山中,被毛利軍捕殺。手島內藏丞回到布川之時,混戰已經結束,走投無路之下,當場切腹殉難,他的四個弟弟當時不在場,後來得悉噩耗亦相繼自盡。據說元就檢驗過興經的首級後,便命人將之埋在土中,蓋上石頭當作墳墓。興經生前所飼養的愛犬,伏在墓前一動也不動,七日之後餓死,此後凡有騎馬武士路經該地,都會莫名其妙的暴斃,當地住民以為是興經的怨靈作祟,於是築起御崎大明神,以鎮怨靈。後來吉川元長〈吉川元春長子〉也在日野山城附近建立常仙寺,以供奉興經的亡魂。

  吉川興經這個心腹大患一除,毛利對吉川家的控制已無隱憂,元春的權力變得更為鞏固。大約在同一時間,沼田小早川家又發生了內訌。

  早在天文十三年〈1544年〉十一月,年僅十二歲的德壽丸〈小早川隆景〉被送到竹原,以病故的小早川興景養子身份繼承竹原小早川家。另外,身為惣領的沼田小早川正平,在出雲遠征失敗、撤退回安藝途中被殺,他的兒子小早川繁平,因幼年患眼疾導致失明,難以處理政事,在部份家臣的支持和重臣乃美隆興〈元就側室乃美大方之父〉的斡旋下,讓小早川隆景與繁平之妹〈問田大方〉結婚,希望將來隆景能夠繼承沼田家督之位,代替繁平理政。但是以田坂全慶為首的沼田家臣,為了沼田小早川的血脈得以保存,於是極力反對由「外人」隆景繼承家督。天文十九年〈1550年〉十月,距離吉川興經被誅不久,毛利元就為了能夠徹底控制小早川家,於是聯同乃美隆興和其從兄弟乃美宗勝等人將田坂全慶等反對派家臣統統殺害,強行讓隆景繼任為新家督,入主高山城〈現今廣島縣三原市高坂町〉;繁平則離開高山城,到教真寺剃髮出家。

  小早川隆景先是以興景養子身份繼承竹原家,再以繁平妹婿身份奪取沼田家,將兩小早川家合併為一。兩小早川家自百多年前一直處於對立狀態,各自發展,如今毛利家將兩小早川家盡收旗下,獲得安藝國東南部大片領地,兼得瀨戶內海沿岸音戶、三津、高崎浦等等交通運輸要道,更吸納了原屬於沼田家的水軍,增強經濟和軍事實力。

  毛利元就、隆元父子的毛利宗家,加上元春的吉川家和隆景的小早川家,形成有名的「毛利兩川」體制。這裡所謂的「兩川」,自然是指吉川和小早川。元就讓元春和隆景繼承別家,希望他們積極發展之餘,不要忘本,凡事以毛利宗家的利益為重。此後數十年,「毛利兩川」體制發揮了極大的效用,為毛利家的強盛作出無比貢獻。

  註〈1〉:大內義隆是周防、長門、豐前、筑前、石見、安藝六國守護,而守護代則由大內家的重臣世代相承,當中最重要的有周防守護代陶家、長門守護代內藤家、石見守護代問田家、豐前守護代杉家。守護代基本上等於一個分國之主,而守護代以下又設小守護代,即是守護代的代官,在守護代征戰之時暫領職務。在守護代體制以外,還有郡司、郡代〈即郡司的代官〉制度,那是律令制時代的殘餘,職能與守護代不同。近年有研究指出,大內義隆有意架空守護代的權力,而重用郡司、郡代制度,陶隆房不滿,才有弒害義隆的陰謀。關於大內家的行政制度和陶隆房叛變的原因,本文不作深究,話題在此打住。

  註〈2〉:關於戰國大名的定義,日本史學界爭論了大半個世紀,至今仍沒有統一的答案。筆者所採用的定義是:〈一〉與室町幕府的守護大名不同,戰國大名不需要長駐京都。〈二〉有一定範圍的領土。〈三〉大名的權威和權力可以、但並不一定來自幕府的賦予。〈四〉大名是自家領國的最高領袖,與別的大名沒有從屬關係,可依靠自己意志在領國內實行軍事權、裁判權、外交權、知行分配權等等。

  註〈3〉:《陰德記》與《陰德太平記》一樣,同為十七世紀中後期由岩國藩家臣香川正矩、景繼父子編撰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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